读书之余,喜欢看看作家们的照片,想看看那些笔端流出世界的人们,笑或不笑时的模样。
屏幕上的村上春树坐在那儿,等待颁奖。窄额头,粗眉,小眼睛,鼻翼两侧两条皱纹。典型的日本人面相,表情似笑非笑。作家的脸上写着好奇,也写着思考;写着嘲讽,也写着骄傲。看着他,明明有一团难以亲近的气场向你逼近上来,却见不到他皱眉头。那样一种平和的挑衅就明明白白地摆在了脸上,不严肃,却是一脸玩世不恭的严正。
耶路撒冷文学奖。在颁奖辞中,村上春树说:“以卵击墙,我愿与卵共存亡。”“不管高墙多么‘伟光正’,卵多么咎由自取,我都会与卵共存。”《与卵共存》——其实这篇颁奖辞还有另一个翻译,叫《永远站在蛋的一边》。相比前者,我却觉得这样的翻译方式更有趣,更机智。虽然不简练,不文雅,甚至上不得台面,却不会让人觉得过分严肃。以卵击墙,与卵共存——听上去多少有些视死如归。太沉重,不像村上春树的风格,也让人不禁打起寒战。
照片上的村上春树穿了一件宝蓝色衬衫,领子软软地贴在脖子上。相比常见的黑白色,我总觉得他穿宝蓝要更精神一些。黑白色对他而言过分庄重了,倒是这种鲜亮的宝蓝,活泼一些。虽然生于四九年,算起来也是60上下的年纪,村上春树却总不给人以老态,无论作品或者形象皆是如此。大作家到了这个岁数,往往喜欢端起架子在小说里一通说教,永恒啦道德啦存在啦,之后便是一阵思想深邃之类的赞叹之声,让人绞尽脑汁,不亦乐乎。村上春树却不是,他反而总是轻盈,轻得像一根羽毛,像一段百转千回的爵士乐。
据说村上春树年轻的时候玩爵士,是到了三十几岁才关了酒吧,埋头开始写作。在《且听风吟》里他写一群又颓废又青春的人,字里行间散发出混着大麻的荷尔蒙气味,却不躁动,反倒安静。后来看到《寻羊冒险记》,写都市写异化,却用个悬疑的壳子,七折八拐,轻轻松松地避开了针锋相对。
村上春树当然并非不关心政治,但就像他自己的比喻那样,作家与政治就是蛋和墙。以卵击墙是作家的责任与担当,“站在蛋的一边”也是作品价值之所在。然而作家却并不一定都要像大江健三郎那样,用自己脆弱的蛋壳向坚硬的墙壁一头撞过去——这样很雄壮,很Man,但也会让人对这种职业望而却步,对这种担当不寒而栗,不是么?
技巧性地避开锋芒,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扎上一针,让你疼了却没法儿出声。我总觉得这种机智与村上春树年轻时玩爵士乐有关系。虽然没考证过作家对于爵士乐的感觉,但似乎也没这个必要,因为爵士乐的那种软绵绵的满不在乎,和他实在太像了。
没有人会说,一位优秀的爵士乐手是个没大脑的音符机器,相反他们倒是得到了极高的评价:优雅,深邃,灵动,柔情……各人有各人的风格。
爵士乐里有古典音乐的积淀,却不要求听众西装革履,正襟危坐。酒吧里,餐馆里,舞场上,甚至就是马路边的音像店,只要有声音的地方,爵士乐都可以侵入其中,然后对着你的耳朵娓娓道来那些或香艳离奇,或激情四射,或哀婉动人,或平和安详的短小故事。
“爵士”这个翻译实在高明,虽是音译,却把那种又高贵,又玩世,又优雅,又随意的调调给点化出来了——真正像个有钱有闲的爵士,蜻蜓点水一般地掠过,见首不见尾,却流传下一系列美丽动人的传说。
对于听惯了流行音乐的人来说,听爵士总会觉得不对口,因为它太不着边际;对于总听摇滚乐的人来讲,听爵士则会感觉不带劲,因为它太缠绵悱恻。换到文学里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流行音乐是市场化的通俗小说,摇滚乐是件涩难懂的学院派纯文学,那么爵士乐就刚好能对应上村上春树这种两边都熟稔,却都不挨着的小说。
他不端架子,但是也不媚俗,只用一种任谁都会被触动的外壳去讲那些只有少数人才能洞察的内容。像是一场催眠,不定型,不真实,却的的确确地发生过。村上春树就像是一只长出了腮的卡夫卡,再也不会纠缠于地洞里的阴暗,却朝着湛蓝的海底潜了下去。湿漉漉,凉飕飕,一道阳光射进来却能看到美丽的人鱼。
也对,人们哪里还有空暇去思考,去愤怒,去反思,去自闭呢?转身就是没头没尾的一地鸡毛——带着咸味的海水至少能给人以辽阔与寂静,像受了伤之后的冰袋,权且当作了镇静剂。
然而长了腮的卡夫卡也还是卡夫卡,精神犹在。所以在收效上,村上春树也像爵士乐一样,叫好又叫座。很多读他的人自诩“懂得”,于是鄙视那些只为其中小资情调所感染的“伪村上迷”,说他们毫无内涵。
其实小说,读不读得懂又有多大关系?基耶斯洛夫斯基说过一个故事,他在巴黎路遇一个姑娘,她拉着他的手,告诉他自己因为看了他的《十诫》,与冷战多年的母亲和好了。基氏说,只为了这样一个姑娘,他拍这部片子也就足够了。女孩恐怕不全懂基氏讨论的伦理问题,但她被感动了,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当然比她高谈阔论一气伦理道德,回家却仍然不给母亲打一个电话要好。
艺术不是课本,不能告诉你对错,不能指点你真理。艺术就是一团乱麻,本来也不需要理出个头绪。村上春树捏准了现代人的神经,挑弄了它,于是任谁都会动容——他的“腮”就长在这里,他不私人化。他的句子像爵士乐的调子一样,漂浮在每个读过的人的心坎上——一切都是淡淡的,这才是现代人所要的。你很难不想起它们,不记住它们,它们就长在你的生活里,你却永远读不明白。
本质上,爵士乐一般的村上春树和艰涩难懂的卡夫卡,都是艺术。寻求理解,拒绝阐释。照片上村上春树一脸玩世不恭的挑衅表情也是这样。你敢挑战世界吗——但是别做唐吉诃德。因为自说自话的英雄年代,过去了。